合上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書中那一幕幕的場景如電影畫面般在我的腦海循環(huán)播放。我細細品味，不禁驚呼：這哪里是寫家狗變成野狼的故事，這分明鋪就了一條精神回歸自由之路?。?/p>

　　試想一下，小說的開始情節(jié)是這樣的：一只在家中作為看門狗和牧羊犬的狗首領——巴克，因為環(huán)境的變化（發(fā)現(xiàn)金礦需要狗）和人性的自利（園丁為了生存而偷賣狗），它的命運從此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再沒有莊園舒適的安樂窩，它經(jīng)過不同人的轉(zhuǎn)手和品嘗了棍子的強大后，離開了溫暖的南方。

　　這正如大多數(shù)在順風順水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一代人，在家是父母的掌中寶，在校是學生中的佼佼者，自詡為溫室中的花朵，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陡然間，進入大學的集體生活，朝夕相處的勾心斗角令人心寒。踏入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爭名逐利的殘酷現(xiàn)實撲面而來。

　　小說為主角構(gòu)造的氛圍開始陌生，不再是單一的環(huán)境，而出現(xiàn)了各種類型的角色：在旅途中，精通冰上行走的佩諾特和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統(tǒng)的弗朗索瓦斯購買了巴克，只要服從命令，他們總體而言還算處事公平，畢竟一路上離不開狗群的幫助?？赏械膸讞l狗的性格就大相徑庭了?？评蛞埠桶涂艘粯?，來自舒適的環(huán)境，在她試圖與其他狗成為朋友時，就被如狼般的狗群撕裂了。很快成為犧牲品的科莉，讓巴克第一次見識到野蠻暴力的生存法則。另一條狗——斯皮茲——陰險狡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即使在偷巴克食物與落井下石攻擊科莉時也帶著微笑。當然，小說在困途中也安排了點滴溫暖：弗朗索瓦斯為巴克做鞋子，并救巴克幸免于群狗和斯皮茲的襲擊，性情溫和的貝利也教會巴克挖洞睡覺。

　　這便是我們在進入社會后最先不解的一個現(xiàn)象：人善被人欺，惡人當?shù)?，小人橫行。我們總以為世界是友善的，但事實是：碰到與自己利益無關(guān)時，人們往往擺出道德審判者的姿態(tài)，高高在上。而當與自己利益休戚相關(guān)時，自私嘴臉中顯露著斤斤計較的智慧，為了蠅頭小利甚至不惜拳腳相加。從小習得的“溫良恭儉讓”，變成自己不斷忍讓退縮的心理安慰?？墒沁@等“阿Q精神”，早已無法麻木內(nèi)心的痛苦。

　　小說中的巴克開始認識他未來的環(huán)境，雖然一切都令他既驚恐又新奇：第一次看到雪、從未感受到的寒冷、還有殘酷的生存法則。幸而聰明的巴克很快開始適應環(huán)境：他學會了如何拉雪橇、學會吃各種咬得動的食物、學會挖雪洞睡覺、學會用腳破冰取水、學會快速進食以免被其他狗奪去盤中餐、也學會如何不被主人發(fā)現(xiàn)情況下偷食。光適應了環(huán)境只是野外生存的基礎，巴克一眾人和狗遭到了饑餓難耐的印第安狗群的襲擊，食物損失一半，5條狗受傷，而斯皮茲還趁機咬了巴克一口。這種種的挑戰(zhàn)，開始逐漸磨練巴克的意志，性格愈發(fā)堅忍，它的野性與身體一起逐日壯大。終于，巴克與身為頭狗的斯皮茲爆發(fā)惡戰(zhàn)，斯皮茲倒下了，而叢林中倒下的狗只會葬身于其他狗群之下。巴克作為優(yōu)秀的領導，無可非議地成為了新的頭狗。

　　當我們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數(shù)年后，終于主動地或被動地適應了那些合理的與不合理的各種潛規(guī)則。正當我們以為立穩(wěn)腳跟，從此就可以憑借自以為圓滑的面具和厚實的心理防御機制面對人生長河時，挑戰(zhàn)才出人意外卻又早有征兆的降臨在我們的生活中。要么是職場上因更重能力的上司更替而使得自己的溜須拍馬一再碰壁，要么是家庭中因孩子墜地而使原先就充滿隔閡的夫妻關(guān)系在婆媳問題面前天崩地裂。

　　總之，潛伏多年的種種隱患如火山爆發(fā)似的接連冒泡破裂，所謂成長的歷練在此時在拉開序幕。一直以為最艱難的總是當下，卻發(fā)現(xiàn)人生從來不曾有最艱難，只會有更艱難。唯一還值得慶幸的是：所有打不倒你的都將使你變得更強大，所有打倒你的也并沒將你徹底擊垮。只有那些真正內(nèi)心強大的人，才能夠在檢視慘痛的教訓后，以成熟的心態(tài)、豐沛的能量、雄厚的實力，邁過生活的道道門檻。

　　當然，小說中還為巴克一路艱險的旅途安排了令人玩味的種種角色：冷漠的戴夫和喜歡獨來獨往的索拉克斯，這兩只沒有朋友、沒有興趣、沒有紛爭的狗，只對拉雪橇感到樂此不疲。他們教巴克如何拉雪橇，也因巴克耽誤了工作而不忘狠狠教訓它。令人動容的是，戴夫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仍冒著違逆主人命令的風險，要堅持工作，甚至在臨終前為了一享頭狗位置的滋味，而耗盡生命。如果狗是愚忠，那么人更顯愚昧。當巴克被易手給哈爾和查爾斯這兩個對北方艱苦生活毫無經(jīng)驗的人時，險些陪同喪命。他們帶了過多的行李，又不會破冰，手足無措，只會鞭打不是雪橇犬的狗群。查爾斯的妻子、哈爾的姐姐——瑪爾賽蒂，徒有愚蠢的同情心，不忍見狗挨打，可是完全不了解狗的數(shù)量不足的實情，竟對狗說出“你為什么不使勁拉呢——這樣沒有人會打你了”的可笑話。他們只會為不得不拋下以減輕負擔的行李和帳篷哭喊，卻不懂得合理分配時間和少得可憐的食物。當挫折和沮喪襲來時，吵成一團的他們才發(fā)現(xiàn)，14條狗犧牲到只剩5條了。于是，當他們不聽勸阻、堅持從薄冰上過河時，除了巴克在好心人桑頓的保護下免于一難，其余的雪橇、狗、人再沒了蹤影，也退出了小說的視野。

　　咋一看覺得不可思議，細細觀察卻發(fā)現(xiàn)這種人在身邊比比皆是。長期以來接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教育的人，將事業(yè)作為自身的唯一價值來源，對身邊的人和事毫不感興趣，甚至對于自身的喜怒也不予問津。封鎖情感、忽略情緒，甘心讓自己完完全全成為社會運轉(zhuǎn)的螺絲釘。唯一能夠使他們內(nèi)心激動的，只有來自踏上權(quán)力、地位或榮譽的瞬間。

　　若上述之人多少有些貢獻，那么無知的人則更具有殺傷力和危害性。他們以自我為中心，愚昧卻固執(zhí)，自卑又自大，自以為毫無邏輯的詭辯是智慧的語言，無理取鬧是其慣常的把戲，怪罪的手指永遠伸向他人，所有的溫情與積極的思索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下飯的段子。他們在生活中橫沖直撞，他們在社會中默不作聲，他們終將化作歲月長河的砂礫，不留下一絲痕跡。

　　小說的高潮出現(xiàn)在天性善待動物的桑頓出現(xiàn)，為巴克帶來了好時光。巴克得到了久違休息，有伙伴嬉戲，并且學會了愛人。巴克甚至因為擔心桑頓時也會像佩諾特和弗朗索瓦斯一樣消失，于是他常常會在夜里醒來溜到帳篷里去看看他是否還在兒。其中令我難過的是，桑頓也有天真的殘忍。為了測試巴克是否會遵從他的任何命令，竟下令讓巴克跳下河水，又有一次，以巴克的力氣作為賭注為其獲勝。但巴克早已成了桑頓忠心的保護神，還救下過他的性命。

　　這一段的美好描寫，讓我相信“痛苦成為財富”的真諦，那是歷經(jīng)風雨后的彩虹，品咂人生百態(tài)后的恬靜。愛，是一種能力。它需要對自身性格的深刻認識，它需要對世間人性的精準辨析。它既不是盲目的沖動，也不是圖回報的交易。它是內(nèi)心能量與情感的升華，是與萬事萬物平和相處的動力源泉。我很不喜歡愛被當做考驗或炫耀，那滲透著高高在上的占有欲，尊重、信任、理解，是愛的平等前提。

　　小說的結(jié)局將作者的立意昭然若揭：桑頓帶著巴克，踏上了尋找金礦的旅途，并最終看到鋪滿湖底的金子。但不幸的是，他們的營地遭到了印第安人的襲擊，除了巴克由于捕獵幸免于難，其余的人和狗都死在羽箭之下。夜晚，狼群想要吃尸體，巴克憑借自己的強壯、敏捷和聰明擊退了他們，而狼群向這位了不起的英雄致敬，巴克終于跟隨野性的呼喚走進了森林。他成為了那片金子湖泊山谷中號令群狼的狼。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大團圓，也是最終回歸自由懷抱的勝利！當我們在經(jīng)歷了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以后，我們開始思考，我們究竟是誰，我們要去向何處。小說家杰克·倫敦讓狗終于成為了狼，走向充滿野性呼喚的森林，正是充滿了對自我探求的渴望——讓自己成為真正的自己。

　　為何我們總得不到快樂？因為我們沉迷于種種編織而成的虛幻美夢，卻將最真實的自己和唯一真實的生活，置之不理。為何我們把自己當成了工具？因為我們只需要一種為達成標準而進行的辛苦勞作、一場企圖改造不完美自己的苦役，一次謀求得到某種獎勵的努力。我們總是在不停地花時間，努力彌補事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即行動和觀念之間的鴻溝。可我們腦海中只充滿目的與結(jié)果，從未喊停，從未審視自己行動的動機。

　　沒有內(nèi)心的洞察，就不會產(chǎn)生改變——也就是“做自己”的力量。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小說的主角——巴克是如何在野性的呼喚下一步步走向自我的。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驀地，他感到了恐懼——一種野獸被抓住而無從脫身的恐懼。咆哮著，他用身體撞擊著積雪。”——初始，他對自己不曾有過的本性感到恐懼。

　　“他變得更加強壯、威猛，嗅覺和視覺也比以前更發(fā)達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逐漸地恢復野性，像以前的野狗一樣穿梭在叢林中捕食。對他來說，學會像狼一樣廝殺易如反掌，因為這是與他血脈相通的本性。晚上，當他仰首望月，凄厲地長嗥時，他記起來他的祖先。”——而后，他開始適應，這種野性提供了生存的保障。

　　“但是巴克的本性了生了變化。如今他已經(jīng)在北方呆了很久，他幾乎變成了一條野狗。……而他的夢中則充滿了野獸的影子——狗，狼狗，還在野狼。他們似乎在叢林里向他呼喚，有時巴克想離開火堆回應那呼喚。但是每當他躍入?yún)擦謺r，對桑頓的熱愛又將他拉了回來。”——當真我開始出現(xiàn)，這種野性的召喚再也無法從他的腦海消失。

　　“一天晚上他從睡夢中醒來，又聽到那呼喚，長長的嗥叫。他跑進森林，追隨著那呼聲，來到了林子間的一片空地上。在那兒，蹲坐著一頭狼，仰首望天。……他們在森林中跑了數(shù)個小時，巴克又是想起了他夢中的世界，在那里他和他的同類，穿過一座古老的森林。……在他奔跑在森林里的時候，他的金褐色的皮毛閃著健康的光澤。他探索著森林中每一處的神秘，每一種氣味，每一聲聲響。”——逐漸認識真實自己的過程中，他感到新奇、感到自由，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

　　“在夏天的時候，山谷里只有一個探訪者：一頭高大金褐色的狼，比任何一頭狼都高大。……在漫長的冬夜，他帶領狼專利號在月光下跑過，同他們一起在夜晚呼喊著，在一個更有生氣的世界里唱著歌。”——沒有了束縛，他清晰地感受著自己向前邁出的步伐和腳底傳來的踏實，觸目所及的風景便得更加生機勃勃。

　　為何我們?nèi)朔床患皠游?，在沉浮中難以找到真實的自己？我想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我們規(guī)則太多。我們在外界的各式教育下，掌握了大量的準則，這些標準替代了我們內(nèi)在的情緒和感受，讓我們只依據(jù)此而生活。二、我們害怕無知。一方面我們崇尚智力，追求各種標準答案，另一方面卻對生活的難題逃避思索，以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三、我們急于求成。我們既無法延遲滿足，又為了讓“內(nèi)心的父母”滿意，于是回避自身的喜惡，尋求“正確的”反應，成為了習以為常的行為。

　　歸根到底，是因為人的兩大天性——懶惰和逃避。懶惰，則不愿想。逃避，則害怕改變。因此，人們最容易的就是按原先想法過活，其次是迷戀權(quán)威，最難是自我覺知。只要情況還沒糟到令人崩潰、再也無法茍且，人總會選擇較輕松愉快的方式維持自己的生活。反觀動物在自然界的適者生存、逃無可逃，只好對自己殘酷，老鷹拔毛斷喙而重生、鳳凰投身烈火而涅槃，我想更值得人類學習。

　　這樣一則類似《動物莊園》的充滿隱喻似的故事，讓人讀來欲罷不能。記得杰克?倫敦的另一小說《白牙》，描寫了狼馴化為狗的故事，而這篇《野性的呼喚》，則是書寫了狗回歸狼的傳說。兩相比較，我更迷戀后者。這不僅僅是野性的呼喚，這是靈魂深處對自由的向往！